食货丨汪朗:羊蝎子与苏东坡
作者自画像
汪朗,1951年6月生于北京,1978年10月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。入学前曾在山西忻县插队三年半,在太原钢铁公司当炼钢工人六年半。1982年毕业后分配到《经济日报》的前身《中国财贸报》,在此一直工作至2011年退休。在《经济日报》期间,先后从事国内、国际多个领域的经济报道,当过几个部门主任,大致还能胜任工作。最近几年,业余时间写点儿关于吃吃喝喝的文章,编过两本集子,好像还有一点点影响。仅此而已。
作者美食散文集封面
原题
羊蝎子与苏东坡
作者:汪朗
世间人事,若真能穿越,一定很有意思。
比如说,东坡居士如果到当今世界溜达溜达,无需自带银两,日子就比当年滋润得多。文集版税且不说,单单饮食圈的收益就受用不尽。众多餐馆售卖的东坡肘子东坡肉,东坡豆腐东坡羹,他老人家收点知识产权转让费总应该吧?打着“东坡”旗号的酒楼酒家、餐厅饭馆,交点冠名费也不为过吧?光这些名堂,子瞻的进项就少不了。若细加搜剔,还有不少项目能捞油水,都有真凭实据。
比如,当年他老人家吃过河豚之后,曾经下过四字评语——直那一死,其精当简洁至今无出其右,时下不少烹制河豚者还常用此语招徕食客,故此给东坡先生奉上些形象代言费并不为过。最起码,总该让他免费多找几回死吧?不过仔细想想,其中也有风险。现在吃的河豚都是养殖的,毒性大减,味道也不及野生鲜美,他老先生寻死之后,若是再发感慨另下评语,也着实有些麻烦,不如径直送些钱银保险。
还有,如今京城大大小小的羊蝎子馆,如果要找名人充当祖师爷,以证明自家根红苗正,传承有序,苏轼也是不二人选。此事如能落实,他老人家更可大收弟子,广辟财源了。
羊蝎子在北京话里有两重意思,一是指羊的脊骨,一是指以羊脊骨为原料的一种烹制手段。历代文人墨客,以羊入诗文者不少,但有资格充当羊肉馔肴祖师爷的不多,对羊蝎子更是鲜有涉及。李白《醉酒歌》中虽然说过:“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。烹羊宰牛且为乐,会须一饮三百杯。”但其乐不在牛羊而在美酒,给茅台、五粮液做做代言更合适。
杜甫在《日暮》一诗中也写过:“牛羊下来久,各已闭柴门。风月自清夜,江山非故园。石泉流暗壁,草露滴秋根。头白灯明里,何须花烬繁。”但只是拿牛羊点缀风景,既无羊肉烹制手段,更无品尝后的愉悦之情。
至于白居易,在《二年三月五日斋毕开素当食偶吟赠妻弘农郡君》一诗中虽然也与羊有染,不过更不成话。诗中有一段是这样说的:“前月事斋戒,昨日散道场。以我久蔬素,加笾仍异粮。鲂鳞白如雪,蒸炙加桂姜。稻饭红似花,调沃新酪浆。佐以脯醢味,间之椒薤芳。老怜口尚美,病喜鼻闻香。娇騃三四孙,索哺绕我傍。山妻未举案,馋叟已先尝。忆同牢卺初,家贫共糟糠。今食且如此,何必烹猪羊。”谈了这么多美食体会,末了却把猪羊给开除了。
清代李渔对烹羊之道倒是懂得多些。在《闲情偶寄》中笠翁先生曾说:“物之损耗最重者,羊肉是也。谚有之曰:‘羊几贯,账难算,生折对半熟对半,百斤只剩念余斤,缩到后来只一段。’大率羊肉百斤,宰而割之,止得五十斤,迨烹而熟之,又止得二十五斤,此一定不易之数也。但生羊易消,人则知之;熟羊易长,人则未知之也。”念余斤,一般作廿余斤,就是二十多斤的意思。
李渔还对熟羊易长之“长”进行了解释,大意就是羊肉做熟之后,吃后容易饱胀,要控制食量。不过,李渔考量的只是羊肉,对于“生折对半”的另一半即头蹄下水腔骨肋骨,则全无涉及。这一点,远不及东坡先生,他对食用羊脊骨就有亲身体会,还和弟弟苏辙在书信中进行了一番交流。
其信云:“惠州市井寥落,然犹日杀一羊,不敢与仕者争买,时属屠者买其脊骨耳。骨间亦有微肉,熟者热漉出(不乘热出,则抱水不干),渍酒中,占薄盐炙微焦食之。终日抉剔,得铢两于肯綮之间,意甚喜之,如食蟹螯。率数日辄一食,甚觉有补。”短短百余字,将羊脊骨的市场定位,纯肉含量,加工要点,食用规则、品鉴感受及营养价值,全都说到了。文豪到底是文豪。
东坡先生文章早有盛名,连欧阳修也深为叹服,他在给好友梅尧臣(字圣俞)的信中说:“承惠《答苏轼书》,甚佳,今却纳上。《农具诗》不曾见,恐是忘却将来,今再令去取。读轼书,不觉汗出,快哉快哉!老夫当避路,放他出一头地也。可喜可喜。”出人头地一词就是打这儿来的。
欧阳修年长苏轼三十岁,和梅尧臣又都是科考中录取苏轼的主考官,却对后进却给予如此高的评价,并不倚老卖老,此“老夫”确有文坛盟主风范。
南宋时,东坡先生影响更是了得,陆游在《老学庵笔记》明确指出:“建炎以来,尚苏氏文章,学者翕然从之,而蜀士尤盛。亦有语曰:苏文熟,吃羊肉;苏文生,吃菜羹。”文人伙食居然与是否熟悉某人文章挂钩,也少有。
不过,天下苏文最熟的苏某人,由于总对朝政发表异见,惹得最高领导及其亲信不高兴,不但吃不上羊肉,还被赶出京城,谪贬到蛮荒之地,只好啃啃羊骨头。这就是胡乱说话的后果,文章写得再好也等于那个。后世一些文人接受教训,转而褒扬盛世,避谈民瘼,于是顺利进入御用行列,可以终身享用羊肉。不过,这类人如果穿越到未来世界,日子可能比较难过,最起码无版税可领,无粉丝簇拥,能否啃上羊骨头也未可知。正所谓,甘蔗没有两头甜。
再说羊蝎子。苏轼虽然可能是最早介绍羊脊骨做法吃法的文人,但出任羊蝎子祖师爷未必完全合格。因为北京羊蝎子的烹制方法和他老人家当年的说道大不相同,没有酒泡火烤之类的环节,就是干煮,连汤上桌吃。
羊蝎子有红汤和白汤两种,过去以白汤为多,现在基本是红汤的。其做法为:现将羊脊骨从骨节处剁开,冷水浸泡后入锅飞水,去除血污异味,之后将羊脊骨再放入锅中,也可加一些剁开焯水的羊腿骨,加入清水和葱段、姜片、花椒、大料、草果、白芷、小茴香、香片等调料,若是红汤锅,还需加些辣椒、老抽、生抽等,上色增味。接着就是大火煮开,中火慢炖,小火入味儿,炖煮两三个小时即可。做好的羊蝎子可直接上桌,也可放在一旁,过几个小时再加热食用,这样更入味。
羊蝎子确如东坡先生所言,“骨间亦有微肉”而已,但骨头中的骨髓和汤的味道很是鲜美,敲骨吸髓之后,可以用汤煮些青菜豆腐,求得一饱不成问题。不过这玩意儿比起烤鸭、涮肉来,毕竟差着档次,过去只是平民家常吃食,近些年才进入餐馆,大火过一阵,而已。
照市面上的流行说法,羊蝎子之得名,是因为整根羊脊骨看上去有点蝎子的模样,我对此说一直心存疑惑,因为羊脊骨更像蜈蚣而非蝎子。后来听了东来顺非遗技艺传承人陈立新师傅的一番解释,这才豁然开朗。
陈先生在东来顺切了四十多年羊肉片,自是解羊高手,他说,活羊宰杀后是整只剔骨的,剔出的羊骨,讲究脊骨和肋骨连为一体,看上去就像一只蹲伏的蝎子,这才是羊蝎子得名的由来。
他还说,东来顺这样的馆子是不卖羊蝎子的,他1971年进入东来顺时,剔下的羊骨都处理给了职工,一斤只要七分钱。这在当时可是一项重要的福利,因为买肉还要凭本限量供应呢。
如此看来,东坡先生当年只能啃啃羊骨头,确实够惨。不过他若光想着吃羊肉,苏文未必还有今天的行市。杜甫诗云,文章憎命达,魑魅喜人过。信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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